父亲走的那个秋天，我在他抽屉最底层翻到一张泛黄的明信片。正面是青岛栈桥的落日，背面是他年轻时的字迹：“等我老了，就把我撒进海里。海那么大，能装下所有故事。

我蹲在地板上，指尖划过“撒进海里”四个字，突然想起他退休那年，我们在威海海边散步。他指着远处的货轮说：“你看那船，开出去就不回头了，但海水记得它来过。人也一样，走了，总得找个地方让世界记得。”那时我只当是老人的感慨，直到此刻才明白，那是他早就写好的结局。

撒骨灰的日子选在春分，海事局说这天风浪小，适合出海。船从码头驶出去时，天是淡蓝色的，云像被扯碎的棉絮。甲板上只有我和妹妹，还有父亲生前最好的老友陈叔。陈叔捧着父亲的遗像，相框边缘被他摩挲得发亮。“你爸年轻时在海军服役，军舰开到过南海，他说海是最公平的，不管你是谁，最后都能被它抱着。”

船行到指定海域，船长停了引擎。海风突然大起来，带着咸腥味扑在脸上。我打开骨灰盒，里面除了父亲的骨灰，还有他珍藏的一枚海军徽章，和我小时候画给他的歪歪扭扭的“全家福”。妹妹突然哭出声：“爸，你说过要教我游泳的。”

我深吸一口气，蹲下身，将骨灰一点点撒进海里。白色的粉末碰到海水，没有立刻消散，反而像被什么托着，在浪尖打了个转，才缓缓沉下去。阳光穿过水面，照得那些粉末像碎钻，一闪一闪的。陈叔说：“你看，他没走，只是换了身衣服，变成了浪花。”

那天之后，我常常在傍晚去海边。退潮时，沙滩上会留下很多小贝壳，我总觉得那是父亲在跟我说话。有次捡到一枚带着小孔的贝壳，贴在耳边，听见里面嗡嗡的声音，像极了他年轻时哼的军歌。

后来查资料才知道，骨灰的主要成分是碳酸钙，和贝壳、珊瑚的成分差不多。撒进海里，不会污染环境，反而会成为浮游生物的养分，慢慢变成海藻的一部分，被小鱼吃掉，再跟着鱼群游向更远的地方。原来父亲说的“海能装下所有故事”，是真的——他以另一种方式，继续在海里“航行”。

上个月带女儿去海边，她光着脚踩水，突然指着远处的海鸥喊：“妈妈，那只鸟在跟我打招呼！”我望着海鸥掠过海面的身影，突然想起父亲走的那天，病房窗外也有一只海鸥。或许生命从来不是消失，只是从一种形态，变成了另一种。就像海水蒸发成云，云落下成雨，雨汇入河，河再流回大海——我们和所爱之人，从来没有真正分开过。

现在每次去海边，我都会带一小把父亲生前喜欢的茉莉花。撒在沙滩上，看着花瓣被浪花卷走，心里就很平静。因为我知道，在看不见的海底，有一个老水手，正哼着歌，带着他的故事，和大海一起，永远年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