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年深秋,我跟着社区的志愿服务队去了趟渤海湾,参加一场集体海葬仪式。那天的海风带着咸腥味,吹得码头上的白色菊花轻轻摇晃,也吹得人眼睛发酸。来的家属大多是中老年人,手里捧着或大或小的盒子,有的用红布裹着,有的系着黑色的丝带,只有一个穿藏青色外套的阿姨,抱着个半旧的木匣子,边角磨得发亮,一看就是用了很多年。
仪式在上午九点开始。工作人员穿着蓝色制服,轻声引导家属们登上白色的海葬船。船慢慢驶离港口,岸边的楼房变成模糊的影子,只有海鸥跟着船尾飞,发出悠长的叫声。我站在甲板靠后的位置,看见穿藏青色外套的阿姨被女儿扶着,慢慢打开了那个旧木匣——里面是个更小的米白色盒子,方方正正,像块刚出炉的米糕。“这是我老伴儿的‘新家’,”阿姨忽然转头跟我说话,声音有点哑,“他走之前说,不想占着墓园那方小格子,要去海里看世界。”她女儿补充道:“这个小木匣是他生前用了二十年的工具箱,我们想着,让‘老伙计’送他最后一程。”
撒骨灰的时候,工作人员递来长柄的漏斗,老人的女儿把米白色盒子里的骨灰一点点舀进漏斗,粉末状的骨灰被海风卷着,簌簌落进海里,像一场细雪。我注意到那个米白色盒子,边角有细微的纹路,摸起来有点像硬纸板,却比纸板更温润。“这是可降解的,”旁边的工作人员轻声解释,“淀粉和植物纤维做的,在海水里泡上三五天,就会慢慢分解成养分,连鱼都能吃。”说着,他示意阿姨的女儿把空盒子也放进专用的撒放装置里。盒子落进海里时,发出很轻的“噗通”声,像一片叶子掉进了池塘,几秒钟就被涌来的浪涛卷得不见了踪影。阿姨的女儿忽然蹲下身,从包里掏出个小小的玻璃瓶,装了半瓶海水,“妈,你看,这就是爸爸现在住的地方,以后想他了,就来海边看看,或者打开瓶子闻闻,还是那个咸咸的味道。”
后来跟阿姨聊天才知道,老人是个老渔民,一辈子跟海打交道,退休后还总念叨“大海才是最好的归宿,鱼虾做伴,比待在土里舒服”。以前她总觉得海葬太“轻”,怕别人说“不孝”,直到整理老人遗物时,发现他夹在《海洋百科》里的字条:“骨灰撒海,盒子别用木头石头,省得碍着鱼。若实在想留个念想,就捡块海边的鹅卵石,刻个名字,放在窗台上,下雨时听听雨声,就当我在跟你说话。”现在窗台上的鹅卵石,被雨水冲刷得油亮,阿姨每天早上都会擦一遍,“你看这石头上的纹路,多像他手上的老茧。”
仪式结束时,船已经驶出很远,回头望,海面平静得像一块深蓝色的丝绒,刚才撒下骨灰的地方,连一点痕迹都找不到。但甲板上的家属们没有散去,有的对着大海挥手,有的把带来的花瓣撒进海里,还有个小男孩,举着画着轮船的风筝,迎着风跑:“爷爷,你看我给你放的风筝,飞得好高!”那一刻忽然明白,骨灰盒的消失不是遗忘,而是把沉重的思念变得轻盈——就像那只风筝,线握在心里,风一吹,就能看见对方的样子。生命从自然来,回到自然去,而爱与记忆,从来不需要一块冰冷的墓碑来证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