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清晨,天刚蒙蒙亮,我们一群人站在“安福号”的甲板上,海风裹着潮气扑面而来,带着点咸,又有点凉。手里的骨灰盒比想象中轻,却又重得让人攥不住——里面装着爷爷的骨灰,也装着我们一大家子没说出口的不舍。爷爷走前躺在病床上,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:“别给我立碑,把我送回海里去……我年轻时跑船,那片海见过我最好的时候,也该见见我最后时候。”当时只觉得心酸,真到了海葬这天,才明白爷爷说的“回海里”,不是简单的“撒骨灰”,而是让那个小小的盒子,带着他的温度,慢慢沉入海底。
负责海葬服务的李叔看出了我们的紧张,递来几杯热水:“别担心,流程很顺。”他五十多岁,皮肤是常年被海风晒出的古铜色,说话带着海浪般的沉稳。他接过骨灰盒时,手指在盒面上轻轻摩挲了一下:“这盒子是专门为海葬做的,你们摸摸。”我伸手碰了碰,表面是细腻的磨砂质感,不像普通木盒那么光滑。“外面这层是玉米淀粉做的,遇到海水三个月就能降解,”李叔解释,“里面嵌了层天然陶土,密度比海水大,不用额外绑石头,自己就能沉下去。”他边说边把盒子翻过来,底部有几个细密的小孔,“这是透气孔,海水渗进去能增加重量,防止漂起来。”原来“沉到海里”不是随便丢进水里那么简单,每个细节都藏着对逝者的尊重。
船开了一个多小时,李叔说“到地方了”。我们走到船尾的投放平台,这里比甲板低半米,正对着一望无际的深蓝。李叔让我们排好队,每人摸了摸骨灰盒,算是最后的告别。轮到我时,指尖触到盒子上刻的小字——“归舟”,那是爷爷的笔名,他写了一辈子航海日志,扉页总题着这两个字。李叔把盒子放在一个带滑轨的架子上,架子尽头对着海面,离水面只有一米多。“准备好了吗?”他问,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些。我们点点头,他按下架子上的按钮,“咔嗒”一声轻响,滑轨带着盒子缓缓向前滑出船舷。
那一刻,甲板上静得只能听见风声和海浪声。盒子没有立刻掉下去,而是在滑轨尽头悬了两秒,像在和我们做最后的对视。它开始匀速下沉,不是“扑通”一声砸进水里,而是像一片被雨水打湿的纸,先在水面轻轻点了一下,激起一圈小小的涟漪,接着便头也不回地往下走。阳光透过海水,在盒子上投下晃动的光斑,能清楚地看见它穿过浅蓝,进入深蓝,再到墨蓝……直到变成一个模糊的小黑点,最后彻底消失在海水里。李叔说:“这深度有三十多米,底下是软泥,盒子沉到底,慢慢降解后,骨灰会和海底的沙子混在一起,就像他从没离开过。”
回程的船上,妹妹突然说:“刚才盒子沉的时候,我好像看见一群小鱼从它旁边游过。”大家都笑了,眼角却湿了。原来“沉入大海”不是结束,而是爷爷以另一种方式,回到了他最熟悉的地方——那片见过他青春、听过他故事的海,会用潮汐为他盖被,用浪花为他唱歌。后来我总想起那个瞬间:小小的骨灰盒在海水中缓缓下沉,带着一个老人对大海的眷恋,也带着生者对逝者的温柔。或许这就是海葬的意义——让告别不那么沉重,让“消失”变成另一种“存在”,就像那盒子沉入海底,却在我们心里,永远浮着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