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年秋天整理外婆遗物时,在樟木箱底层发现了一个泛黄的信封。里面没有存折或地契,只有三张褪色的海边照片,和一页用蓝黑墨水写的信笺。那是七十八岁的外婆写给我的,字里行间还能看出她握笔时的微微颤抖:"囡囡,等我走了,就把骨灰撒进东海吧。
这个念头其实早有征兆。外婆退休前是中学地理老师,书房里总挂着幅世界地图,她常指着中国大陆东端的海岸线说:"你外公当年在舟山当海军,我去探亲时第一次看见大海。黑夜里的浪头像会发光的绸缎,军舰的汽笛声能传三里地。"那时我总笑她老派,觉得海葬是遥远又冰冷的事,直到去年春天她确诊肺癌晚期,拉着我的手反复念叨:"墓地太贵了,占着地还浪费。撒进海里多好,我跟着洋流走,说不定能飘到当年你外公站岗的岛礁旁。"

真正让我放下执念的是那个雨天。 Hospice病房里,外婆已经说不出完整句子,却坚持要翻看老相册。当翻到她和外公在厦门鼓浪屿的合影时,她突然睁大了眼睛,用尽力气比了个"波浪"的手势。照片里的年轻女人扎着麻花辫,站在礁石上张开双臂,身后是翻涌的白浪。那一刻我突然懂了,她不是要消失,而是想回到生命里最明亮的时刻。就像退潮时带走的贝壳,终将在某个清晨被海浪送回沙滩。
今年清明,我和母亲带着外婆的骨灰来到她指定的海域。海葬船缓缓驶离渔港,海鸥追着船尾的浪花盘旋。当洁白的骨灰融入海水的瞬间,没有想象中的悲伤,反而是种奇异的平静。母亲突然说:"你外婆年轻时总抱怨外公出海不写信,现在好了,她成了追着船跑的浪花。"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掠过脸颊,我想起小时候外婆教我背的诗:"寄蜉蝣于天地,渺沧海之一粟。"原来古人早就参透了,最永恒的安放,是让生命回归自然的循环。
如今每次去海边,我都会带一小捧外婆生前最爱的桅子花。看着花瓣在海浪中打着旋儿散开,就像看见她站在1958年的海边,穿着蓝布衫对我挥手。那些曾经纠结的传统与现代、占有与放手,在潮起潮落间渐渐清晰——所谓落叶归根,不是非要埋进故乡的泥土,而是灵魂找到最自由的栖居之所。就像外婆信里写的最后一句:"大海记着所有故事,潮声会替我拥抱你。"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