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葬那天的风很软,带着咸湿的气息漫过衣角。母亲的骨灰混着玫瑰花瓣沉入海中时,我以为所有与告别相关的仪式都结束了。直到一周后整理书房,拉开那个深棕色的木柜,我才想起还有个被遗忘的“老朋友”——装过母亲骨灰的那个樟木盒子。
盒子是父亲挑的,去年春天在殡仪馆选的。他说母亲生前总念叨喜欢木头的纹路,“樟木好,防虫,还能留着点香味”。当时我只顾着掉眼泪,没仔细看,只记得盒子边角有圈浅浅的雕花,像母亲种过的茉莉花瓣。海葬后,盒子空了,父亲说“找个干净地方收着吧,也算个念想”,就随手放进了书柜最底层。那天午后阳光斜斜照进来,我蹲下身抽出盒子,手指刚碰到盖子,就听见“咔嗒”一声轻响——盒子右侧的边角,掉了一小块下来。
缺口不大,指甲盖大小,露出里面浅黄的木芯。我捧着盒子愣住了,指腹蹭过缺口边缘,摸到一点毛刺,像母亲当年给我缝棉袄时,袖口没剪干净的线头。去年秋天母亲住院,我在病房给她读报,她突然指着窗外的老樟树笑:“你看那树皮,掉了块皮反而更精神,就像人老了长皱纹,都是故事。”当时我还笑她比喻奇怪,现在看着手里缺了角的盒子,眼眶突然就热了。

我把掉下来的小木片捡起来,放在掌心。樟木的纹路里还留着去年夏天的阳光味,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——那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香,她说闻着像老家后山的竹林。记得盒子刚拿回家时,母亲还没走,只是意识不太清,我把盒子放在她床头,她摸了摸雕花,轻声说:“这盒子太讲究了,我走了你们别费心留着,烧了埋了都行。”那时我只当是病中的胡话,如今想来,她或许早就知道,有些东西留不住完整,却能留住更重要的东西。
后来我没把盒子送去修补,也没像父亲说的“找个地方收起来”。我找了块母亲生前织的枣红色方巾,把盒子和那块小木片一起包好,放在了书架的第三层。旁边摆着她的老花镜,镜腿缠着一圈胶布——那是她自己缠的,说“还能用,扔了可惜”;还有一本翻得起了毛边的《牡丹亭》,书页里夹着她年轻时夹的银杏叶,黄得像琥珀。

前几天整理照片,翻到母亲抱着小时候的我在樟树下的合影。照片里她梳着麻花辫,笑得眼睛弯成月牙,身后的樟树刚栽了没几年,树干细细的。现在那棵树早就长得枝繁叶茂,树皮上也添了不少裂纹,可每年夏天,还是会结满青绿色的果子,落在地上发出“咚咚”的轻响,像母亲唤我回家吃饭的声音。
原来有些告别从不是结束。就像那个缺了角的樟木盒子,它不再装着骨灰,却装着母亲缝补衣服时的线头、读报时的轻声细语、还有樟树下我们一起数过的阳光碎片。掉了一块又怎样呢?就像母亲说的,有缺口的木头才更有故事,有裂痕的思念,反而能让阳光漏进来,照得心里暖暖的。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