整理爷爷遗物的时候,我在旧木箱底层翻到一张泛黄的纸,是他七十八岁那年写的遗嘱,末尾一行字歪歪扭扭却格外用力:“骨灰,撒进东海。
爷爷是个老渔民,一辈子和大海绑在一起。我记事起,他的皮肤就像晒皱的海带,手掌上布满被渔网勒出的沟壑,指甲缝里总嵌着洗不净的海盐。小时候我总问他:“爷爷,大海那么深,会吃人吗?”他就把我架在脖子上,往海边走,让浪花漫过我的小脚丫:“你看,浪花舔你的脚,像不像小狗?大海是活的,潮起潮落都是呼吸,它装得下月亮,也装得下一条老渔船的故事。”那时候我不懂,只觉得大海是爷爷的另一个家——他在船上的时间比在炕上还多,渔网是他的农具,海风是他的伙伴。

后来我长大了,见过城市里拥挤的墓园,墓碑密密麻麻挤在山坡上,像一本永远翻不完的书。有次陪爷爷去给太爷爷扫墓,他对着小小的墓碑站了很久,回来的路上突然说:“人走了,何必再占一块地呢?土葬是把人关在盒子里,海葬才是真正的回家。”他说这话时,夕阳正把海面染成金红色,远处的货轮鸣着笛,拖着长长的浪花。我忽然懂了,大海对爷爷来说不是冰冷的水,是包容一切的怀抱——包容他年轻时的风浪,包容他中年的疲惫,也包容他最终的安宁。现在我才知道,这也是很多人选择海葬的原因:大海没有边界,不像土地会被分割,它用最温柔的方式,让生命回归自然。
去年春天,我跟着家人去参加爷爷的海葬仪式。那天没有哀乐,只有风穿过船舷的声音。工作人员把骨灰和着白色的菊花瓣倒进海里,花瓣漂了一会儿,就被浪花轻轻托走了。站在我旁边的是位头发花白的阿姨,她手里攥着一张老照片,照片上的叔叔穿着海军制服,笑得很灿烂。“他在潜艇上待了三十年,说死后要去看更宽的海。”阿姨轻声说,眼里没有泪,只有一种释然,“你看,大海会带着他去任何地方,比墓碑自由多了。”那一刻我忽然明白,海葬不是告别,是换一种方式延续——骨灰会随着洋流漂向远方,或许会变成鱼群的养料,或许会凝成贝壳里的珍珠,就像爷爷说的:“大海记得每一朵浪花的故事,也会记得每一个来过的人。”
现在每次去海边,我都会带一小把白菊,撒进水里。海风掠过脸颊时,总觉得是爷爷在摸我的头。他用一辈子告诉我们,生命不是占有,是流转;死亡不是终点,是回归。大海不需要墓碑,因为它本身就是最辽阔的纪念碑,刻着每一个选择与它相拥的灵魂。就像潮涨潮落从不停止,那些爱过、活过的故事,也会跟着海浪,永远流传下去。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