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婆走的那个春天,海边的野菊刚冒出嫩黄的花苞。她躺在病床上,枯瘦的手紧紧攥着我的手腕,气若游丝却异常清晰地说:"丫头,把我撒进南边那片海,别立碑,别占地,我喜欢那儿。"
我当时没敢应声,眼泪砸在她手背上。她一辈子爱海,退休后在海边小镇住了二十年,每天清晨都要拄着拐杖去赶海,裤脚卷到膝盖,弯腰捡贝壳的样子像株倔强的芦苇。可"撒进大海"这四个字,在我听来像句残忍的谶语——没了墓碑,没了固定的地方,往后清明重阳,我该去哪里祭拜她?那些没说够的话,该对着哪抔黄土诉说?
外婆下葬那天,我们租了艘小渔船,开到她常说的"老地方"——一片开阔的海域,远处有三座连在一起的礁石,她管那叫"三姐妹"。舅舅把装着骨灰的白瓷坛放进海里,坛口的木塞一拔,灰白色的粉末随着浪花散开,像一群忽然飞起的蝶。我站在船舷边,看着海水从透明变成浑浊又慢慢清澈,心里空落落的,好像连最后一点念想都被海浪卷走了。
那年清明,我第一次体会到没有墓碑的茫然。母亲提议去海边看看,我却打不起精神。总觉得捧着菊花站在沙滩上,像个找不到家门的孩子。可真到了那片海,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往"三姐妹"礁石走去。礁石缝里还卡着半片贝壳,是去年秋天我陪外婆来捡的,她当时笑着说"这贝壳像个小元宝,能招财",还硬塞给我揣在兜里。我蹲下来,指尖抚过贝壳边缘的磨损,忽然想起她总说"海是活的,水是活的,人也该活得活络些"。

那天我在礁石上坐了很久,风带着海腥味扑在脸上,和外婆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。我把带来的雏菊放在礁石上,花瓣被风吹得颤巍巍的,像她笑起来时抖动的眉毛。我开始跟她说话,说工作上的烦恼,说弟弟谈恋爱了,说小区门口新开的馄饨店味道很像她包的。说着说着,眼泪就下来了,可心里却不像之前那么堵得慌——原来不用对着冰冷的墓碑鞠躬,不用烧纸焚香,只要我站在这里,她就听得见。
后来我渐渐明白,外婆早就把答案告诉过我。她曾指着退潮的沙滩说:"你看这沙子,今天踩出脚印,明天浪一来就平了,可海还在啊。人走了也一样,身子没了,可那些日子、那些念想,就像这海,总在。"以前我以为祭拜是给活人找个寄托,现在才懂,真正的祭拜,是让逝者在我们的生命里继续"活着"。
去年冬天,我带着刚学会走路的女儿去海边。小家伙捡起一枚贝壳,咿咿呀呀地举到我面前,眼睛亮得像外婆当年发现"小元宝"时的样子。我抱着她坐在礁石上,给她讲太外婆的故事——讲她怎么在暴雨天救起搁浅的小海龟,讲她织的毛衣上总绣着海浪纹,讲她最后选择把自己还给大海,因为她知道,爱从来不需要一座固定的房子,它可以是一阵风,一朵浪,一声穿过岁月的叮咛。

现在每次去海边,我都会带一小束雏菊,有时是外婆爱吃的软糕。不用摆祭品,不用烧纸钱,就坐在礁石上,听海浪拍打石头的声音,像她从前轻轻拍着我的背。我知道,外婆没有离开,她只是把家安在了更广阔的地方——在每一朵浪花里,在每一声潮涌中,在我每次想起她时,心头泛起的那阵温暖里。骨灰撒进大海,从来不是结束,而是她用另一种方式,永远陪着我们。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