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年深秋的一个清晨,我站在青岛港的甲板上,手里捧着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盒。盒子里是爷爷的骨灰,他生前总说:"人这一辈子,赤条条来,赤条条去,最后啊,就回大海里去。"海风带着咸腥味扑在脸上,我想起他坐在老藤椅上摇着蒲扇的样子,阳光透过梧桐叶洒在他花白的头发上,"你看这海,纳百川,容万物,比任何墓碑都敞亮。
那天的海很平静,像一块被阳光熨烫过的蓝丝绒。当工作人员打开盒子,我和父亲一起将骨灰缓缓撒向海面时,细碎的骨殖碰到海水的瞬间,竟像融化的雪花般散开,没有想象中的沉重,反而有种轻盈的释然。海鸥在头顶盘旋,发出悠长的鸣叫,那一刻我忽然懂了——爷爷说的"回大海",从来不是消失,而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。

选择海葬的人,心里多半装着对土地的敬畏。爷爷年轻时种过二十亩地,知道每一寸土都金贵。他常念叨:"城里的墓地比房价还高,我这把老骨头,犯不着占那块地。"后来我查资料才知道,我国每年有近千万逝者,传统土葬不仅要消耗大量木材和石材,更让本就紧张的土地资源雪上加霜。而海葬作为生态安葬的重要形式,仅2023年就有超过10万个家庭选择这种方式,他们用行动践行着"不给后人留负担"的承诺。就像爷爷说的:"好地要种庄稼,要盖房子,给活人留着,才是真的体面。"

大海的包容,藏着中国人刻在骨子里的生命哲学。小时候听奶奶讲,爷爷年轻时是渔民,在黄海打了十年鱼。他总说:"咱祖宗从海里来,最后回去看看老家,天经地义。"后来我读《庄子》,才明白这种想法早有渊源——"天地与我并生,而万物与我为一",古人讲究"天人合一",大海正是这种理念最生动的载体。它不像墓碑那样冰冷地划分生死,而是用潮汐、浪花、礁石,把逝者变成自然的一部分。去年在威海参加海葬公祭时,有位阿姨对着大海轻声说:"妈,您不是爱跳广场舞吗?这海浪声,就是您的新鼓点。"那一刻,我忽然觉得,生命真的可以用另一种节奏延续。
最动人的,是海葬里藏着的温柔念想。爷爷走前拉着我的手说:"以后想我了,就去海边走走。我在浪花里,在沙滩上,在你们捡的贝壳里。"现在每次去海边,看到孩子们追着海浪跑,我总觉得爷爷就在不远处笑着。比起墓碑前固定的祭奠日,大海给了思念更自由的形状——可以是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海面,也可以是傍晚退潮时留在沙滩上的脚印。这种念想不沉重,反而像海风一样轻柔,提醒我们:爱从不会因为肉体的消逝而终结,它会顺着洋流,漂向每一个被思念的角落。
如今再想起那个撒骨灰的清晨,我终于明白,人们选择大海,不是因为遗忘,而是因为懂得——生命最珍贵的,从来不是占据一方土地,而是成为自然的一部分,用最轻盈的姿态,继续守护着所爱之人。就像爷爷说的:"大海那么大,装得下所有故事,也容得下所有牵挂。"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