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风掠过窗棂时,我正将最后一页日记折成纸船。七十三年的人生在纸页间沙沙作响,那些被岁月磨洗得发白的日子,像退潮后沙滩上的贝壳,沉默地躺在记忆深处。孙女曾问我怕不怕死,我指着阳台花盆里那株绿萝说,你看它去年冬天枯死后,今年不又发出新芽了?可我不想做新芽,只想做随波而去的落叶。
年轻时在医院见过太多生离死别,产房里的啼哭与太平间的寂静仅隔一层楼板,生命的循环往复像极了窗外那棵老槐树,春天开花秋天落叶,年复一年重复着相同的轨迹。直到五十岁那年在舟山群岛遇见那片蓝海,凌晨四点的海平线泛着鱼肚白,渔船的马达声惊起成群海鸥,咸腥的海风灌进衣领时,我突然明白自己想要的归宿——不是三尺黄土下的黑暗,也不是骨灰盒里的禁锢,而是化作浪花,在无垠碧波里获得真正的自由。

很多人说轮回是生命的延续,可我见过太多轮回里的苦。母亲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"下辈子还要做母女",可她不知道我多么希望她能彻底安息。那些在手术台上挣扎的病人,在火葬场痛哭的亲属,在墓碑前烧纸的身影,轮回对他们而言更像无法挣脱的锁链。我曾在普陀山的海滩上捡到半片贝壳,里面藏着一颗小小的珍珠,导游说这是蚌壳用痛苦包裹沙砾的结果。或许轮回就是这样,总要经历磨砺才能产出微光,可我已经累了,不想再做那只含着沙砾的蚌。

去年生日那天,我带着儿子去了趟威海。站在刘公岛的悬崖边,看海浪拍打着礁石碎成万千银珠,远处的货轮拖着长长的浪花驶向天际。我告诉他,将来把我的骨灰撒在这里就好,不用选什么黄道吉日,也不必摆香案祭品。海水会带着我穿过台湾海峡,绕过马六甲,去看看年轻时没能抵达的好望角。当阳光穿透海面,我会化作气泡升向天空,变成云朵俯瞰这片我爱过的土地;当季风掠过洋面,我会随着雨滴落在江南的稻田里,听听插秧人哼的民谣。这样的消散,比困在轮回里更让我心安。

前几日整理旧物,翻出三十年前在青岛栈桥买的海螺。贴在耳边依然能听见嗡嗡的海浪声,仿佛三十年前的海风从未离开。或许生命本就没有真正的终结,就像海水蒸发成云,云凝结成雨,雨汇入江河最终回到大海。我选择的不是消亡,而是以另一种形态存在——不再有悲欢离合的束缚,没有生老病死的恐惧,在潮起潮落间,做永恒流动的一部分。当最后一只纸船从阳台放飞,我仿佛看见它正漂向那片蔚蓝,带着我未完的诗,和不再轮回的约定。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