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年春天,威海的海风还有些凉,我蹲在甲板上,手里捧着父亲的骨灰盒。盒子不重,却像装着他这辈子的所有故事——年轻时在远洋货轮上颠簸的日子,退休后每天去海边散步的背影,还有弥留之际拉着我的手说“把我撒进海里吧,那儿宽敞”时的眼神。船行至指定海域,工作人员递来可降解的布袋,我把骨灰小心倒进去,解开绳结的瞬间,白色的骨殖混着细碎的骨片,随着海风簌簌落入深蓝的海面,像一群忽然散开的蝶,转眼就被浪涛轻轻接住。那一刻我忽然懂了,父亲说的“宽敞”,或许不只是物理空间的辽阔,更是他心里对生命归宿的答案。

父亲这辈子和海绑在一起。二十岁出头就上了船,从水手做到大副,在海上漂了三十年。他总说大海是活的,有呼吸,有脾气,却最懂包容。有次他在印度洋遇上风暴,船摇得像片叶子,他抱着桅杆吐得天昏地暗,却在风浪过后看见彩虹从海面升起,那道七色光像给大海系了条丝带。“那会儿就想,人这一辈子,跟海比算什么?闹腾一阵,最后总得回去。”他说这话时正坐在海边的礁石上,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海浪拍打着礁石,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裤脚。后来他得了肺气肿,爬三楼都喘,却还是每天拄着拐杖去海边坐会儿,看潮起潮落,说“听听浪声,心里就敞亮”。原来他早把大海当成了老伙计,知道这个“老伙计”会好好收着他,不像墓碑那样冰冷,而是用潮汐做呼吸,用浪花做拥抱。

我后来查过资料,传统墓葬一亩地只能葬几十人,而海葬不需要一寸土地。父亲走前特意交代“别买墓地,省下的钱给你妈买台按摩椅”,他一辈子活得通透,知道土地金贵,不想死后还占着一方水土。有次社区宣传海葬政策,他拿着宣传单回家,指着上面“骨灰入海后24小时内完全降解,不污染海洋”的字样给我看:“你看,这多好,不给地球添麻烦。”他说这话时眼睛发亮,像个发现新玩具的孩子。现在想来,他选择海葬,既有对自然的敬畏,也藏着一份对现实的体谅——他那代人吃过苦,总觉得“不给别人添麻烦”是最大的体面,连离开都要选最轻巧的方式。

撒完骨灰的第二年夏天,我带母亲去青岛看海。沙滩上有孩子追着浪花跑,远处的货轮鸣着笛缓缓驶过,母亲忽然指着海面说:“你爸要是在,肯定会说‘看,那船比我当年开的还大’。”我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,忽然觉得父亲真的没走。他变成了海风里的咸味,变成了浪尖上的白光,变成了每次涨潮时漫过脚面的微凉——他以另一种方式,继续陪着我们看这人间的热闹。以前总觉得死亡是终点,现在才明白,海葬是把生命还给自然的仪式,不是消失,而是换了种形态存在。就像海里的鱼会变成珊瑚,天上的云会变成雨,父亲只是从“人”的样子,变成了大海的一部分,自由,且永恒。

为什么有的人骨灰要撒海里-1

其实海葬从来不是标准答案,有人喜欢青山埋骨,有人偏爱树葬成荫,就像有人爱喝咖啡,有人爱喝茶,不过是选择了最合心意的告别方式。但那些选择把骨灰撒进海里的人,心里大抵都装着一片海——或许是年轻时见过的壮阔,或许是对自由的向往,或许是不想给世界留下负担的温柔。他们用最轻盈的姿态离开,却在亲人的心里种下一片海,每次潮起潮落,都是思念在轻轻回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