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走的那年春天,码头上的木棉开得正盛。他躺在病床上时,枯瘦的手还在被子里比划着波浪的形状,含糊地说:"把我撒进海里去,别占土地。"那会儿我还小,只觉得这话像礁石撞碎的浪花,凉飕飕地扎心。直到多年后站在趸船上,看着白瓷坛里的骨灰混着花瓣落入深蓝,才懂他说的不是告别,是回家。
父亲在远洋货轮上漂了三十年,海图是他的日记本,船锚是他的镇纸。我童年记忆里总有咸腥的海风——他每次靠岸,帆布包里准装着捡来的贝壳,有的带着紫色条纹,有的内壁泛着珍珠光泽。"这是南太平洋的月光,"他会把贝壳贴在我耳边,"听见没?大海在唱歌。"母亲总嗔他"不着家",他却指着墙上的世界地图笑:"你看这蓝色,地球七分是海,我不过是在咱家最大的院子里上班。"
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递来骨灰处理表格时,母亲的手抖了一下。土葬要选墓地,公墓价格一年比一年高;树葬听着环保,可母亲觉得"连个碑都没有,以后想烧纸都找不着地方"。翻到"海葬"那栏时,我忽然想起父亲床头那本泛黄的《海洋志》,扉页上他写着:"生于陆,归于海,本就是场循环。"我抱着母亲坐在殡仪馆的长椅上,把父亲出海时拍的照片摊开——他站在甲板上,背后是翻涌的云层,浪花溅在他安全帽上,像撒了把碎钻。"妈,你看他笑得多开心,"我轻声说,"他一辈子在海上找方向,现在该让大海给他当指南针了。"
撒海那天是个晴天,港口的风带着暖意。民政部门安排的趸船缓缓驶离码头,同行的还有另外三户人家。抱着骨灰坛的瞬间,我才发现它比想象中轻,像捧着一捧晒干的海盐。工作人员说可以放点花瓣,妹妹往坛里撒了把桅子花,那是父亲生前最爱的花,母亲每年都在阳台种满。当船行至指定海域,船长鸣了声长笛,母亲颤巍巍打开坛盖,我和妹妹一人扶着一边,将骨灰连同花瓣缓缓倒入海中。没有想象中的沉重,白色的骨灰遇到浪花就散开了,像一群透明的鱼,眨眼间游进深海。妹妹突然笑了,说:"爸肯定在翻跟头呢,他以前总说在浪里翻跟头比跳舞还自在。"
现在每次去海边,我还是会捡贝壳。上周在礁石缝里发现一枚月牙形的白贝,内壁上竟有个小小的船锚印记。母亲把它穿成项链戴在脖子上,说"你爸又给我寄信了"。其实纪念从不在形式,土葬的墓碑会长青苔,树葬的树苗会被台风刮倒,可大海永远在那里——涨潮时是他哼的船歌,退潮时是沙滩上我们踩出的、连向远方的脚印。父亲说得对,大海装得下所有故事,而真正的告别,从来不是再也不见,是把一个人的温度,揉进风里、浪里,揉进每个想起他就会微笑的瞬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