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的海风带着咸腥气,和父亲生前常带我来的这片海一模一样。他总说这里的浪是活的,会把鱼群唱进网里,也会把心事揉进沙子里。我蹲在租来的小渔船上,手里捧着那个深棕色的骨灰盒,盒子是父亲自己挑的,说像老船的木头,沉实,能“载着他游得远些”。
父亲走的时候很平静,肺癌晚期的最后三个月,他总躺在病床上看海的照片,说死后不想进公墓,想让我把他的骨灰撒进这片他钓了一辈子鱼的海。我答应了,提前联系了海葬服务,约好今天趁着涨潮前,在他常钓鱼的礁石附近撒海。可当我解开盒子上的红绳,想把骨灰和花瓣混在一起时,手腕突然被一阵浪打湿,手一滑,整个盒子“扑通”一声掉进了海里。
海水是碧绿色的,盒子沉得很快,像一块石头扎进水里,瞬间就看不见了。我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,下意识地伸手去捞,却只抓到一把带着泡沫的海水。旁边开船的老渔民张叔吓了一跳:“丫头,咋回事?”我张着嘴说不出话,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。父亲生前最讲究“体面”,连钓鱼收线都要慢慢卷,怕惊了鱼,现在我却把他的“家”掉进了海里,连一句告别都没来得及说。
张叔看我慌了神,赶紧拿出船上的捞网:“别急,这片水不深,我帮你捞捞看。”他把网沉下去,来回拖了几趟,网底只挂上来几根海草和一只小螃蟹。我蹲在船边,盯着水面发呆,脑子里全是父亲的样子——他教我绑鱼钩时粗糙的手指,咳嗽时用手帕捂着嘴的隐忍,还有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“海是活的,别把我关在盒子里”的眼神。那时我只当他是说胡话,现在突然想起,他挑骨灰盒时反复摸盒子的盖子,叹了口气说“要是能直接撒就好了,可惜规定要装盒子”。
太阳慢慢升到头顶,海面上的波光晃得人眼睛疼。张叔把船停在礁石边,递给我一瓶水:“丫头,你爹要是真想来海里,这会儿说不定正‘笑’呢。”我愣了愣,他指了指远处的浪花:“你看这浪,一会儿把沙子卷走,一会儿把贝壳冲上来,海里的东西哪有‘固定’的?你爹钓了一辈子鱼,还不知道吗?盒子沉了,他倒自在了,不用你撒,自己就‘游’进海里了。”
我望着远处的海平面,突然想起去年秋天,父亲在医院里看海的照片,说:“人这辈子就像钓鱼,鱼饵是执念,鱼竿是牵挂,鱼上钩了,总得放它回水里。”那时我不懂,现在蹲在他最爱的海边,听着浪拍礁石的声音,突然明白了——他怕的从来不是掉进海里,而是被“盒子”困住。那些规矩、体面、仪式,或许都不如一阵风、一朵浪来得实在。
后来我没再找那个盒子。回家的路上,我把车里父亲的照片拿出来,对着车窗上的海风吹了吹,像他以前吹掉鱼钩上的鱼饵那样。我知道,他现在一定在某个浪尖上,看着我,就像小时候他坐在礁石上,看我在沙滩上追着浪花跑一样。海是活的,离别也是活的,它不是终点,是另一种开始——就像父亲的骨灰,终于在海里,找到了真正的自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