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七点半,北京骨灰撒海办事处的玻璃门刚推开,就有细碎的脚步声顺着走廊传来。我放下正在擦拭的纪念册,抬头看见一位头发花白的阿姨站在门口,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牛皮纸信封,指节微微发白。"同志,我想问问...撒海的事。"她声音很轻,像怕惊扰了什么。这样的场景,在办事处的十年里,我见过太多次。这里不像传统的殡葬机构那样肃穆得让人喘不过气,墙上挂着几张大海的照片——有日出时的金色海面,有海鸥掠过浪花的瞬间,桌上的绿萝叶片上总挂着新鲜的水珠,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百合香。我们总说,这里是生命换一种方式远行的起点。
王阿姨是上个月来的,那天她带来了父亲的骨灰盒,红木的,边角被摩挲得发亮。"老爷子走前说,这辈子没见过大海,想最后去看看。"她坐在沙发上,手里的纸巾捏成一团,"以前总觉得撒海是把人'扔'了,心里过不去。后来在社区看到宣传,说你们这儿能帮着办,就想来问问。"我给她倒了杯温水,翻开服务手册——其实哪用手册呢,流程早就刻在心里了:家属带着逝者的死亡证明、火化证明和本人身份证,提前两周预约,我们会协助准备可降解的骨灰盒,安排每月一次的出海船期,全程有工作人员陪同。王阿姨听得仔细,时不时点头,说到"撒海时可以放老爷子喜欢的《渔光曲》",她突然笑了,眼里的泪却跟着掉下来:"他年轻时总哼这首歌,说以后要当渔民呢。"
撒海的船期定在每月农历初一或十五,说是顺应潮汐,也取"月有阴晴圆缺,生命循环不息"的意头。上个月的船期我跟着去了,那天风不大,海面上铺着一层碎银似的光。船上有七位逝者的家属,大多是像王阿姨这样的中年人,也有一对年轻夫妻,抱着刚满周岁的孩子——孩子的奶奶去年因病去世,生前最疼孙子,说要化作海风看着孩子长大。撒海前有个简单的仪式,工作人员会念诵家属准备的悼词,王阿姨读的是父亲写的诗:"愿作一滴水,归向万重波。"当可降解的骨灰盒顺着滑道落入海中,盒子在水面漂浮了几秒,像一片白色的花瓣,慢慢沉入深蓝。有家属往海里撒了把花瓣,有位大叔打开了随身带的酒壶,往海里倒了半壶白酒,嘴里念叨着:"爸,这酒您尝尝,比家里的烈。"海鸥在船尾盘旋,翅膀剪开云层,那一刻没人说话,只有海浪拍打船舷的声音,温柔得像在哄一个睡着的孩子。
这些年见过太多家属从犹豫到释然的过程。有位先生第一次来,红着眼眶拍桌子:"我妈辛苦一辈子,怎么能连个坟头都没有?"后来他参加了一次集体撒海观摩,看到海面上的阳光、浪花里的光斑,回去后给我们打电话:"我想通了,妈总说喜欢自由,大海可比小土坡宽敞多了。"我们办公室的柜子里,存着许多家属送来的感谢信,有的画着简笔画——一个小人坐在浪花上,旁边写着"妈妈在这儿";有的夹着海边捡的贝壳,标签上写着"2023年5月,收到爸爸寄来的'信'"。其实我们做的不过是搭了座桥,让逝者的心愿落地,让生者的思念有处安放。

现在的北京,越来越多人选择绿色殡葬。去年我们全年服务了三百多个家庭,比十年前翻了三倍。每次看到家属拿着纪念证书离开——证书上印着撒海当天的日期和经纬度,背面是那片海的照片——他们总会说"谢谢你们让他走得安心"。其实该说谢谢的是我们,是这些愿意让生命归于自然的人,让我们看见死亡不是终点,而是化作海风、浪花、星光,在另一个维度守护着爱他的人。办公室的绿萝又抽出了新叶,窗外的玉兰花落了一地,像谁不小心打翻了春天的颜料盘。生命来来去去,而大海永远在那里,等着每一个想远行的灵魂,温柔相拥。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