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扑在脸上时,我正和父亲站在甲板的边缘。手里捧着的白色布包很轻,却像坠着千斤重的回忆——那是母亲最后的样子。她走前三个月,躺在病床上,指尖还在虚空中划着波浪的形状,声音轻得像羽毛:“等我走了,就把我撒进海里吧。你知道的,我最喜欢海。
母亲确实爱海。我小时候她总带着我去海边,说海是世界上最聪明的老人,见过无数故事却从不说破,只把秘密藏进潮起潮落里。那时她会捡起贝壳贴在我耳边,让我听“海的心跳”,说人来世上走一遭,最后总要回到最开始的地方。直到后来我才懂,她口中的“开始”,是生命最初的模样。

海是生命的摇篮,课本里说地球最早的生命诞生在海洋。母亲走后,我查过资料,说人体里的水分占了七成,而海水的成分,竟和我们血液里的盐分含量惊人地相似。原来从我们出生起,身体里就藏着一片海。当父亲打开布包,任由那些灰白色的粉末随着海风落入水中,我忽然明白母亲的意思——她不是消失了,是回到了生命最初的故乡。就像雨水落入江河,最终汇入大海,她以另一种形态,成了这片蔚蓝的一部分,成了所有生命循环里的一环。
母亲生前总说自己是“被土地困住的鸟”。她年轻时为了照顾生病的外婆,放弃了去远洋公司当翻译的机会;后来又为了我和父亲,把所有棱角都磨成了温柔的弧度。有次她看着窗外的鸽子发呆,说:“你看它们飞得多自由,可我这辈子,好像总被什么东西捆着。”那时我不懂,直到此刻看着骨灰顺着指缝落入海面,被涌来的浪花轻轻托住,又缓缓散开,才忽然懂了——她要的不是一方小小的墓碑,而是没有边界的自由。海没有起点,也没有终点,就像她渴望的人生,不被定义,不被束缚,能随着洋流去任何地方。
撒完最后一把骨灰时,父亲忽然蹲下身,用手掬起一捧海水。阳光透过海水,在他掌心映出细碎的光斑,像母亲年轻时笑起来眼里的星星。他说:“你妈以前总说,思念不该是锁着人的枷锁。”现在我信了。以前我怕提起“永远”,觉得那是冰冷的告别;可站在这片海边,看着远处归航的渔船,听着浪涛一遍遍拍打船舷,忽然觉得思念有了形状——它是涨潮时漫过脚踝的微凉,是退潮后沙滩上留下的贝壳,是无论我走到哪里,只要看到海,就能想起母亲说“别怕,我在海里看着你呢”。海的广阔,让这份想念不再沉重,反而成了能托着人往前走的力量。
后来我常想,母亲选择撒海,或许不是因为看淡了生死,而是太懂生命的意义。人来世上走一遭,不是为了留下冰冷的骨灰,而是为了让爱、让故事、让那些温暖的瞬间,像海水一样流动不息。现在每次去海边,我都会带一束她最喜欢的雏菊,轻轻放在沙滩上。看着花瓣被浪花卷走,就像看见她笑着朝我挥手:“你看,我又去看新的风景了。”原来骨灰撒进海里,从不是结束,而是生命以另一种方式,开始了更自由的旅程——在潮起潮落里,在日月星辰下,在每一个想起她的瞬间,永远鲜活,永远温暖。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