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分那天的海,风是凉的。我站在甲板边缘,手里捧着那只胡桃木骨灰盒,盒身被海风浸得有些潮。盒子不重,却像坠着三十年的光阴——从记事起,外婆的故事总绕着海转。她总说自己是"海的女儿",老家在胶东半岛的小渔村,六岁跟着太爷爷赶海,十五岁嫁给外公时,陪嫁的樟木箱里还藏着一捧晒干的海星。后来搬去内陆城市,她床头的搪瓷缸里,永远养着从海鲜市场讨来的小海螺,说听着螺里的风声,就像听见老家的浪。
"等我走了,把我撒进海里去。"这话外婆说了至少十年。第一次听是她七十岁那年,查出肺气肿,躺在病床上还笑着拍我的手,"你看这病房的墙多闷,哪有海风敞亮?海纳百川,人活一辈子,最后也该找个能容得下所有故事的地方。"那时我只当是老人的戏言,直到去年冬天她走得突然,整理遗物时翻出个泛黄的笔记本,最后一页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:"别忘了,把我送回海里,和那只1958年跑丢的小渔船作伴。"

船行至预定的海域,船长说这里水深足够,浪也稳。我蹲下身打开盒扣,里面除了骨灰,还有外婆生前最爱的那枚银质海星胸针——是外公年轻时用打渔换来的钱给她买的,后来外公走得早,她天天别在衣襟上。我把胸针轻轻放在骨灰上,想起她总说:"海星断了腕还能长,人要是能像海一样,痛了就把心事交给浪,日子就能轻快些。"海风突然大了些,掀起我鬓角的碎发,恍惚间好像看见她坐在礁石上,穿着蓝布衫,手里摇着蒲扇喊我:"丫头,快来,这浪里藏着今天的晚霞呢。"
我慢慢倾斜木盒,白色的骨灰顺着指缝落进海里。没有想象中的沉重,反倒像极了她揉面时撒的面粉,轻飘飘地融进青灰色的浪里。有几粒骨灰被浪花卷到甲板上,我蹲下去想捡,却被风一吹,化作细尘散了。船长在身后轻声说:"这样好,和海融在一起,就不会孤单了。"我望着那片泛起涟漪的海面,突然明白外婆说的"容得下所有故事"是什么意思——她不是要消失,是要变成海风里的盐粒,浪尖上的光,变成每次我听见涛声时,心里那声轻轻的"我在这儿"。
原来死亡从不是终点。就像外婆当年教我赶海时说的,退潮时留下的贝壳不是被海丢弃的,是海把心事藏在了沙滩上,等涨潮时再轻轻收回去。如今她成了海的一部分,那些关于渔村的晨雾、外公的笑声、病床上的痛、还有对我的牵挂,都被这片海妥帖地收着,永远鲜活,永远温热。站在摇晃的甲板上,我对着翻涌的浪轻声说:"外婆,你看,今天的海和你说的一样,真的很敞亮。"风掠过耳际,带着咸湿的暖意,像她从前摸我头时的温度。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