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走的那个冬天,我在整理他遗物时,翻到了一张泛黄的照片。照片里他站在青岛的海边,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衬衫,身后是翻涌的浪花,手里举着个玻璃瓶,正往海里倒着什么。我突然想起他总说的话:"人这一辈子,来处是尘土,去处该是大海。"那时我不懂,直到他的遗嘱里清清楚楚写着:"身后事从简,骨灰撒海,不必留碑。"
我拿着遗嘱去社区居委会咨询,工作人员递给我一本《生态安葬指南》,说海撒是国家鼓励的殡葬方式,完全合规。但具体流程要联系专业机构,他们给了我市殡葬服务中心的电话。打电话过去时,我手心直冒汗,怕手续复杂,更怕自己办不好。接电话的张姐很耐心,说只要带齐死亡证明、火化证和家属身份证,填张申请表就行,还提醒我可以选近海航线,天气好的时候去,能看得清楚些。挂了电话,我对着父亲的照片笑了笑:"爸,您放心,这事不难。"
准备的日子过得很快,转眼到了约定的三月。那天是个晴天,海风带着点凉,却吹得人心里敞亮。我们一行十多个家属,跟着工作人员登上了一艘白色的船。船慢慢驶离码头,岸边的楼房越来越小,最后只剩一片茫茫的蓝。张姐给每人发了一朵白菊,说等会儿撒骨灰时,可以把花一起放下去。父亲的骨灰装在一个素白的布包里,我抱在怀里,想起他生前总说自己"轻如鸿毛",此刻才懂,这轻里藏着多重的念想。

到了指定海域,船长停了引擎。阳光突然变得很烈,照在海面上,像撒了一把把碎钻,亮得人睁不开眼。我蹲下身,打开布包,里面是细腻的灰白色粉末,混着一点点没烧尽的骨头渣——那是父亲的脊椎骨吧,他年轻时总说自己腰杆直,到老都没弯过。工作人员递来一个木质的小勺子,我舀起一勺,顺着风往海里撒。骨灰刚碰到水面,就被浪花卷着散开,像一群透明的蝴蝶,扇着翅膀往深海飞。我把剩下的全倒了进去,布包瞬间空了,手里却像握住了整片海。突然有几只海鸥从船尾飞来,绕着我们盘旋,翅膀在阳光下闪着银光,张姐说这是"海的信使",来接逝者回家的。
回去的路上,我靠在船舷上,看着海水一波波涌来,心里没有想象中的空。父亲生前最爱钓鱼,总说鱼在水里是自由的,人也该这样。现在他成了海的一部分,跟着洋流去了他没去过的地方——或许到了赤道,或许绕过了好望角,说不定还能碰到他年轻时在照片里倒的那个玻璃瓶。我想起他照片里的笑容,突然觉得,所谓离别,不是消失,而是换了种方式存在。就像这海,看得见的是浪花,看不见的是深处的洋流,而父亲,就是那股永远托着我的暖流。
后来我常去海边,每次看到浪花卷着泡沫上岸,都觉得是父亲在跟我打招呼。有朋友问我,海撒会不会觉得"没根",我总说不会。根不一定在土里,也可以在风里,在浪里,在每一次潮起潮落里。那些清晰的画面——阳光下的海面、飞舞的海鸥、骨灰融入海水的瞬间,都像高清的电影片段,刻在我心里。原来最好的纪念,不是一块冰冷的石碑,而是让爱变成永恒的风景,在看得见的地方,也在看不见的心里。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