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年深秋,长江边的风带着水汽,吹得人眼睛发潮。我和姐姐捧着父亲的骨灰盒站在趸船上,江水在脚下缓缓流动,远处的货轮鸣着长笛驶过,惊起一群白鹭。这是父亲生前反复叮嘱的时刻——他要回到这条他跑了一辈子的江里。
父亲是个老水手,大半辈子在长江上漂泊。退休后总爱坐在江边的石阶上,看船来船往,手里转着磨得发亮的核桃。"人死了,烧了撒江里最好。"他不止一次跟我们说,"你看这江水,从雪山流到东海,穿过那么多城市,见过那么多风景。我这辈子没离开过它,走了也该回去。"那时我总觉得这话太轻飘,直到他真的走了,我才在打开骨灰盒的瞬间懂了:那不是告别,是他给自己选的另一种"活法"。
撒骨灰的网兜浸入江水时,我想起他讲过的故事。年轻时他救过一个落水的孩子,后来那孩子每年都来看他,提着自家种的橘子。"人活着,能留下点念想就够了。"他拍着我的手说,"立块碑有啥用?过几十年谁还记得?把我撒江里,水会流到南京,流到上海,流到大海。你们以后不管在哪儿,看到江河湖海,就当是我在跟你们打招呼。"那天风大,骨灰随着水流散开,像一群银色的小鱼游向深处。姐姐突然笑了,说:"爸这下真成了'江里的老神仙',想去哪儿就去哪儿。"
这两年我常带女儿去江边。她三岁,正是爱问问题的年纪。"妈妈,爷爷真的在江里吗?"她踩着鹅卵石,小手伸进水里。"是啊,"我蹲下来帮她擦脸上的水珠,"爷爷变成了江水的一部分,会跟着浪花跳舞,会给小鱼当枕头,还会偷偷看我们。"女儿咯咯地笑,指着远处的货轮:"那爷爷是不是在开大船?"阳光洒在她脸上,像极了父亲年轻时的模样。我突然明白,父亲选的这条路,其实是给我们留了一条没有尽头的"回家的路"——不用挤在清明节的人潮里扫墓,不用记挂墓地的管理费,只要看到流动的水,就能想起他坐在石阶上的样子,想起他说"水是活的,念想也是活的"。

前几天整理父亲的旧物,翻出一本泛黄的日记。最后一页写着:"人走了,别给后代留麻烦。土葬占一块地,过些年可能就平了;撒江里,水养万物,后代看见水就想起我,比石头碑子靠谱。"字迹歪歪扭扭,是他生病后写的。窗外的雨敲打着玻璃,我望着楼下的小河,河水正涨着,大概是连着长江的水吧。原来所谓"对后代好",从不是留下多少物质的东西,而是让他们在想起先人的时候,心里没有负担,只有像江水一样绵长的温暖——那是比墓碑更柔软,也更永恒的传承。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