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走的那天,窗外的玉兰花正落得满地都是。他躺在病床上时总说:"我这一辈子,跟海打交道最多,死后啊,就把我撒回海里去,省得占地方。"那时我只当是老人的玩笑话,直到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递来海葬申请表,我才突然明白,他说的"回海里去",是认真的。
父亲是老渔民,大半辈子漂在海上。我记事起,他的手总带着海盐的粗糙,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海泥。每年休渔期,他会坐在院子里补网,阳光把渔网的影子投在地上,像一片会动的海。他教我认海星,说"五个角的是福气,七个角的是灵性";教我听浪声,"哗啦哗啦是它在笑,轰隆轰隆是它在叹气"。所以当妹妹提议"就按爸说的,海葬吧",我几乎没有犹豫——大海是他最熟悉的地方,该让他回去。
海葬那天风不大,船开出去二十多海里,到了指定的投放点。工作人员把骨灰盒打开,白色的骨灰混着细碎的花瓣,被我们一点点撒进海里。海水是碧绿色的,骨灰落进去,像一群透明的鱼,眨眼就不见了。回程的船上,母亲一直摩挲着那个空了的骨灰盒——那是我特意选的,胡桃木的,上面刻着小小的海浪纹。"这盒子,留着吧?"她轻声问,"好歹是他躺过的地方。"我接过盒子,木头上还留着海风的凉,突然想起母亲前几天偷偷准备的牌位,红木的,用金粉写着父亲的名字。一个要归于大海,一个要立在家里,这两样东西,该怎么放呢?

起初我把牌位立在客厅的柜子上,骨灰盒放在旁边的抽屉里。可每次祭拜,拉开抽屉拿盒子时,总觉得哪里不对——好像父亲的"一部分"被关着,另一部分在柜子上站着,隔着一层木头,透着生分。有天夜里我突然想起,父亲生前总把出海捡的贝壳串成风铃,挂在床头,说"听着声儿,就像睡在船上"。我翻出那个旧风铃,又找了个玻璃罐,去海葬的海边灌了一瓶海水,把风铃挂在牌位旁边,骨灰盒摆在牌位前,罐子里的海水映着风铃的影子,倒像个小小的"海上祠堂"。
那天母亲来我家,看到这个场景,突然红了眼眶。她摸着牌位上的名字,又碰碰骨灰盒的棱角:"这样好,这样他就既能在海里漂着,又能在家里待着了。"后来我才知道,很多选择海葬的家庭,都有过类似的纠结。有人把骨灰盒做成小摆件,刻上牌位的字;有人在牌位旁边放上海水、贝壳,甚至逝者生前喜欢的船模。其实哪里有什么标准答案呢?就像父亲说的"大海是活的",思念也是活的——它不必被框在墓碑里,也不必困在牌位上,当骨灰盒的木纹与牌位的金粉在同一个角落相遇,当海风的记忆和香火的温度缠绕在一起,父亲就成了家里的一部分:是牌位上的名字,是骨灰盒的凉,是风铃摇晃时,那句没说完的"爸,我们想你了"。

纪念从不是形式的堆砌,而是把逝者的温度,揉进生活的褶皱里。如今每次擦桌子,我都会先擦牌位,再擦骨灰盒,最后摇摇那个装海水的玻璃罐——罐底沉着几粒细沙,是那天撒骨灰时,跟着花瓣一起落进海里,又被海浪送回来的。父亲大概也没想到,他想回海里去,却以这样的方式,永远留在了我们身边。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