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次听见祖母谈论身后事,是在台风过境后的海边。咸腥的风卷着碎浪扑上礁石,她指着远处翻涌的灰蓝色海面说:"人这辈子像条河,弯弯绕绕流了几十年,最后总得回到大海里去。"那时我才八岁,攥着她被海水浸得微凉的手,看着她银白的发丝在风中翻飞,不懂为什么平日里连踩死蚂蚁都要念往生咒的老人,会把死亡说得像场寻常的远航。
祖母的红木匣子里藏着张泛黄的海图,是她年轻时随祖父跑船时留下的。她总说自己是海的女儿,十六岁跟着船队穿越台湾海峡,见过基隆港的渔火,也遇过南海的风暴。有次暴雨倾盆的夜晚,她翻出那张边角磨损的海图,用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划过北纬23度线:"你看这洋流,从日本海绕到菲律宾,再穿过马六甲,最后汇入印度洋。人死后烧成灰,撒进海里就能顺着洋流漂遍全世界,比埋在土里当肥料有趣多啦。"她咯咯地笑起来,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孩童般的狡黠,仿佛已经预见自己化作万千水珠,正随着洋流看遍她珍藏在记忆里的航线。
二十岁那年陪祖母回福建老家,在泉州湾的老码头看到渔民们撒骨灰。花白的骨灰混着白菊瓣落入海水,瞬间被涌来的浪涛卷走,像雪粒融入初春的溪流。捧着骨灰坛的老伯没有掉泪,反而朝着大海深深鞠躬,嘴里念叨着"阿妹啊,这次换你自由去远航"。祖母在一旁悄悄抹了抹眼角,后来才告诉我,那位老伯的女儿是个潜水员,十年前在抢救失事渔船时再也没上来。"你看,大海从不亏待认真生活过的人。"她望着远处归航的渔船,声音轻得像海风拂过芦苇,"把骨灰撒进海里,不是消失,是换种方式活着——变成浪花,变成潮汐,变成滋养海带的养分。"
去年深秋,九十三岁的祖母在睡梦中安详离世。整理遗物时,我在她枕下发现了那张海图,上面用红笔圈出了三个点:台湾海峡的澎湖列岛,南海的西沙群岛,还有我们常去的这片海湾。遗嘱里她用颤抖的笔迹写着:"撒的时候要带把故乡的泥土,告诉大海,我终于回家了。"如今每次站在海边,看着夕阳把海面染成熔金,总会想起她坐在礁石上的模样。潮水漫过脚背时,忽然明白那些被撒进海里的骨灰,从来不是生命的终点。当浪花亲吻礁石,当咸涩的风掠过发梢,当月光在海面铺就银毯,那都是故人在以另一种方式拥抱这个世界。就像祖母说的,河流终将入海,而大海会记得每一朵浪花的故事。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