奶奶走后的第三个月,我们在家庭会议上摊开了那张泛黄的相册。她坐在青岛栈桥的礁石上,海风掀起她的蓝布衫,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海菜饼,笑纹里都浸着咸湿的潮气。"以后啊,就把我撒进海里去。"她当时抹了把脸上的沙,语气轻得像浪花拍岸,"省得你们总往山上跑,海多好,想去看我了,随便找个海边站站,我都能听见。"
我们最终选了北京骨灰撒海的官方纪念地。出发那天是初秋,天刚蒙蒙亮,导航提示"前方1公里到达渤海湾登船码头"时,车厢里的沉默突然有了形状。车窗外的树影向后退去,叶子在晨光里泛着金褐色,像奶奶生前织毛衣时掉在地上的线头。码头比想象中安静,没有墓碑,没有哀乐,只有几排白色的长椅沿着海岸线铺开,椅背上刻着"海风寄思"四个字,笔锋被海风磨得有些模糊。穿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递来一杯热水,"家属先在休息室等会儿,今天有三户家庭,船九点准时发。"休息室的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海图,标注着历年撒海的经纬度,密密麻麻的小红点像夜空中的星子,奶奶的名字,很快也会变成其中一颗。
登船时我扶着母亲的胳膊,木质甲板被踩得咯吱响。船慢慢驶离码头,海岸线像被橡皮擦淡的铅笔线,渐渐缩成一道模糊的灰。工作人员拿出一个素白的陶罐,奶奶的骨灰装在里面,比想象中轻,隔着罐子能摸到细碎的颗粒感,像她生前常给我炒的芝麻盐。"撒海时可以说几句话,风会把声音带给大海的。"工作人员轻声提醒。父亲蹲在船舷边,把陶罐贴在脸上,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——他这辈子没对奶奶说过多少软话,连"我爱你"都藏在每年冬天给她织的毛裤针脚里。反倒是母亲,突然哼起了年轻时哄我睡觉的童谣,调子被海风揉得七零八落,却让我想起小时候发烧,奶奶也是这样坐在床边哼歌,手掌一下下抚过我的额头,像海浪漫过沙滩。
陶罐倾斜的瞬间,我看见骨灰混着细碎的花瓣落入海面。没有想象中的沉重下坠,那些灰白色的颗粒在阳光下闪着微光,像一群突然获得自由的蝴蝶,贴着波浪起伏,慢慢散开,最后和海水融为一体。母亲伸手去接溅起的水花,指尖刚碰到水面就缩了回来,"水凉。"她小声说,眼眶却红了。船尾的浪花翻卷着,在湛蓝的海面上拖出一条银亮的尾迹,像奶奶年轻时梳在脑后的麻花辫。返航时,工作人员递给我们一张纪念证书,封面是手绘的海鸥,里面印着撒海的日期和经纬度,"以后想来看,凭这个可以在纪念墙查到具体位置。"

纪念墙立在码头入口的草坪上,青灰色的石碑上刻满了名字,每个名字旁边都嵌着一小块蓝色的玻璃,阳光照过时,整面墙像落满了星星。我们在"2023年9月"的区域找到了奶奶的名字,笔画间还留着新刻的痕迹。母亲用手指描着那三个字,突然笑了:"你看,她旁边这个名字叫'陈大海',倒像是早就等着做邻居呢。"海风从墙后吹过来,带着海腥气和青草味,我突然想起奶奶说过的话——原来所谓纪念,不是把名字刻在石头上,而是让生命变成风,变成浪,变成每个想她的人抬头时,恰好落在脸上的那片阳光。

离开时,码头的长椅上多了一对老夫妻,爷爷正给奶奶读纪念册上的文字:"大海是生命最初的摇篮,也是灵魂最后的港湾。"奶奶点点头,指着远处的海平面:"等我走了,也来这儿。你要是想我,就带着鱼竿来码头坐会儿,钓不上鱼也没关系,我给你赶几条上来。"阳光穿过他们的白发,在地上织出一张温暖的网,像无数个相似的清晨,那些关于爱与告别的故事,正在这片海与岸的交界处,悄悄生长成新的生命回响。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