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总说,他这辈子最想去的地方是海边。我小时候住在内陆小城,家里只有一本翻得起毛边的《海洋百科》,他总指着里面的彩色插图给我讲:"你看这浪花,拍在礁石上像碎玉;海底的珊瑚礁里,藏着比星星还亮的鱼。"他年轻时在工厂当钳工,手上全是老茧,却能把"潮汐""洋流"这些词念得像诗。有次他发高烧,迷迷糊糊还说:"等我老了,就去海边买间小房子,每天听浪声睡觉。"

他终究没等到那间小房子。六十五岁那年冬天,肺癌晚期的诊断书像块冰砸进家里。弥留之际他拉着我和母亲的手,声音轻得像羽毛:"别给我买墓地了,贵,还占地方。把我撒到海里去吧,我想去看看真正的浪涛,看看那些会发光的鱼。"母亲当时哭得说不出话,只知道点头。

父亲走后,亲戚们来吊唁,七嘴八舌劝我们:"还是土葬吧,立个碑,逢年过节能去看看。撒到海里,风一吹就没了,以后想祭拜都没地方。"母亲抱着父亲的遗像发呆,手指摩挲着相框边缘——那是父亲唯一一张和海有关的照片,是他五十岁时单位组织旅游,在青岛栈桥拍的,他穿着蓝色中山装,背后是灰蒙蒙的海,笑得眼角堆起皱纹。我翻出那张照片,背后有他用钢笔写的小字:"海是活的,人也该活得像海。"

后来我们联系了殡葬服务机构,才知道海葬早有规范流程:提前申请、选择海域、预约船只,还能定制花瓣撒放和纪念卡片。工作人员说,现在越来越多人选择海葬,觉得"尘归尘,海归海"是更自然的归宿。母亲慢慢松了口,她说:"他一辈子不爱麻烦人,土葬要占一块地,每年扫墓还要晚辈跑腿,他肯定不乐意。"

人时候把骨灰撒到大海里好吗图片-1

撒海那天选在初秋,天是洗过的蓝,海风带着点咸腥味,吹得人鼻子发酸。船开到指定海域时,广播里说"可以开始了",我和弟弟一人捧着一半骨灰盒——盒子是竹制的,轻得像片叶子。母亲从包里拿出父亲生前最爱穿的那件灰色夹克,剪成小块,和我们准备的白菊、康乃馨花瓣混在一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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打开盒盖的瞬间,我忽然想起小时候他背我过水坑,也是这样稳稳托着我的腿。骨灰是灰白色的,混着细碎的骨头渣,像被阳光晒过的沙滩。弟弟哽咽着说:"爸,我们带你来看海了。"他和我一起,把骨灰和花瓣慢慢撒进海里。

海水是分层的,表层是透明的蓝,往下渐变成墨色。骨灰刚落进水里时,像一群受惊的小鱼,打着旋往下沉,花瓣却浮在水面,跟着波浪轻轻晃。母亲把夹克碎片撒下去,灰色的布料漂在花瓣中间,忽然有只海鸥从船尾飞过,翅膀扫过水面,带起一圈涟漪。那一刻没人说话,只有海浪拍打船舷的声音,像父亲生前哼的不成调的曲子。

回来的路上,母亲望着窗外的海说:"你爸要是看见这浪,肯定要跟我讲'潮汐规律'了。"我忽然明白,所谓"祭拜",从来不是对着冰冷的墓碑说话。现在每次去海边,听见浪声就像听见他的笑声,看见海鸥就觉得是他在跟我们打招呼。他没有消失,只是换了种方式陪着我们——变成了海风里的咸味,变成了阳光下的波光,变成了我们心里那片永远温柔的海。

有人问过我,把骨灰撒到大海里,真的好吗?我想说,没有标准答案。但对我们家来说,这是父亲的心愿,是他与世界和解的方式,也是我们与他告别最温柔的姿态。当骨灰混着花瓣沉入大海,我忽然懂了他说的"活得像海"——包容,自由,永远向着远方流动,却把最温暖的浪,留给了岸边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