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清明的海风比往年凉些，我站在客运码头的甲板上，手里捧着一个巴掌大的檀木盒子。盒子不重，却像坠着二十多年的光阴——那是外婆的骨灰。船行至指定海域，工作人员递来白色的布兜，我把骨灰倒进去时，指腹触到盒底刻的小字：“海是归处”。这是外婆走前一年，用颤抖的手在日记本里写的话，当时我不懂，直到此刻看布兜里的骨灰被海风扬起，化作细碎的银粉落进深蓝的海里，才忽然明白她藏在四个字里的一生。

我是在外婆的海边老屋里长大的。她的木窗正对着滩涂，每天清晨，我都是被海浪拍礁石的声音叫醒的。那时她总牵着我的手往海边走，裤脚卷到膝盖，踩着微凉的海水捡贝壳。她的手很粗糙，掌心有常年织渔网磨出的茧，却总把最小的贝壳擦干净塞进我兜里：“你看这贝壳，在海里泡了几十年，才长成这样。人也一样，活一辈子，最后总要回到水里去。”我当时只顾着数贝壳上的纹路，没听懂她话里的深意，只记得她望着远处的海平面，眼神像被阳光晒化的蜂蜜，温柔得能滴出水来。

外婆的身体是从七十八岁那年冬天开始垮的。她躺在病床上，连抬手都费劲，却总让护工把窗帘拉开，说要“看看海的方向”。有天我去送饭，她忽然抓住我的手，力气大得不像个病人：“囡囡，我走了以后，把我撒进海里去。”我手里的保温桶“哐当”掉在地上，汤洒了一地，混着眼泪黏在鞋上。“您说什么胡话呢！”我哽咽着擦她的手，她却笑了，皱纹挤成一朵菊花：“傻孩子，海多好啊。我这辈子没离开过这片海，它见过我嫁人的红嫁衣，见过你妈出生时的啼哭，见过你第一次喊外婆时的牙牙学语……它记得我所有的样子，把我还给它，我就永远陪着你们了。”

那天之后，我开始偷偷翻外婆的旧相册。有张黑白照片里，二十岁的她穿着蓝布衫，站在码头的石阶上，身后是刚靠岸的渔船，浪花溅到她的布鞋上。照片背面有行铅笔字：“1956年，第一次见海，原来世界这么大。”后来我才知道，外婆是从山里逃荒来的，初见海时吓得躲在大人身后，却在闻到海风里的咸腥味时，忽然觉得“心里踏实了”。她在海边嫁人生子，靠织渔网、晒海带拉扯大三个孩子，海是她的衣食父母，也是她的精神依靠。她总说：“海不挑人，你对它好，它就给你东西；你惹它生气，它也会发脾气，但发完脾气，第二天照样给你送鱼来。人活着，就得像海一样，拿得起放得下。”

船开始返航时，我趴在栏杆上往回看。海面上什么都没有了，骨灰早已和海水融为一体，可我却觉得，刚才那些被风吹散的银粉，正变成细碎的光斑浮在浪尖上。就像小时候外婆牵着我走在沙滩上，她的影子和我的影子叠在一起，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。原来她不是离开，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拥抱我们——她变成了涨潮时漫过脚踝的海水，变成了退潮后留在礁石上的贝壳，变成了每个清晨准时叫醒我的海浪声。

现在我每个月都会来海边走走，带着外婆爱吃的麦芽糖，坐在她常坐的那块礁石上。风从海面吹过来，带着咸咸的湿气，我好像还能听见她在我耳边说：“你看这海，多大啊，能装下所有的眼泪，也能装下所有的念想。”那一刻我终于懂了，把骨灰撒入大海，不是告别，而是让爱回到最开始的地方——回到那个她用一生守护的“家”，回到那个能永远陪着我们的怀抱里。海在，她就在；我们记得，她就永远活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