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攥着那只沉甸甸的瓦罐站在山岗上时,秋风正卷着稻浪在河谷里翻涌。罐身还留着殡仪馆消毒水的清冽气息,可我总觉得能闻到父亲身上特有的烟草味,混着他侍弄了一辈子的泥土香。远处坡地上,几个戴草帽的农人正弯腰收割,金黄的稻穗在他们手中簌簌作响,像极了父亲晚年坐在门槛上搓草绳时的模样。

父亲走的那天,村医说他肺里的积痰堵得厉害,走得很安详。我伏在床边整理遗物,在他枕下摸出张泛黄的牛皮纸,上面是他用毛笔写的几行字:"吾死后,骨灰勿葬,撒于万民地。"这几个字歪歪扭扭,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。我想起小时候跟着他去赶集,他总爱在供销社门口的石阶上坐着,看南来北往的人挑着担子、推着板车从桥上过,嘴里念叨着"人活一世,草木一秋,总要回到养你的土里去"。

送葬的队伍里,当年受过父亲资助的学生们从城里赶回来了。他们还记得父亲在煤油灯下帮他们批改作业的样子,记得他把自家口粮匀给贫困生的往事。二柱叔抹着眼泪说,那年大旱,是父亲带着全村人挖渠引水,在田埂上守了三天三夜,最后晕倒在渠边。这些往事像河谷里的雾气,慢慢漫过我的眼眶。原来父亲说的万民地,不是地图上的某个地名,而是他用脚步丈量过的每一寸土地,是他用汗水浸润过的每一株禾苗。

我蹲下身解开瓦罐的红绸布,指腹摩挲着粗糙的陶土表面。父亲年轻时总说自己是土命,脚底板沾着泥才踏实。他教过的学生有的成了医生,有的当了工程师,可他守着这片山坳一辈子,把青丝熬成了白发。风从河谷深处涌上来,带着水汽和稻香,我缓缓倾斜瓦罐,灰白色的骨灰随着风势飘散,像一群归家的蝴蝶,落在金黄的稻穗上、青翠的茶树上、潺潺的溪流里。

父亲骨灰撒在万民地-1

夕阳西沉时,我坐在父亲常坐的那块青石板上。山风掠过河谷,稻浪里传来细碎的声响,恍惚间竟像是父亲的笑声。远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,谁家屋顶的烟囱正吐着笔直的烟柱,在暮色里格外清晰。我忽然明白,父亲从未真正离开,他化作了这山间的风,田畴的露,化作了滋养万物的泥土,永远守着他眷恋的万民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