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的海风比想象中温柔。我抱着母亲的骨灰盒站在甲板上时,阳光正透过云层在海面铺出一条碎金的路,像极了她生前总说的"大海会把所有故事揉成浪花"。当白色的骨灰随着花瓣落入海中,我以为最难的部分已经结束,直到低头看见怀里空荡荡的竹制盒子——原来告别从来不是一次性的事,连带着装过思念的容器,都要好好说再见。
这个竹盒跟着我们搬过三次家。母亲确诊后第二年,她自己挑的骨灰盒,在一家老字号木器店,老板说这是南方来的毛竹,质地轻,耐潮,刻字的时候母亲非要自己握着刻刀,在盒盖内侧划了三道浅浅的痕。"一道是你小时候在海边捡的贝壳,一道是你第一次发工资给我买的围巾,最后一道..."她当时笑着没说完,现在我指尖摸过那三道痕,突然明白最后一道该是她总挂在嘴边的"咱们说好的,以后我要变成大海里的星星"。可此刻这盒子空了,竹纹里还沾着没清理干净的细沙,像个被掏空了心事的老人,安静地等我给它一个结局。

最初想过直接交给殡仪馆。打电话问民政部门的朋友,他说按规定,撒海后的骨灰盒可以由家属自行处理,也可以交由机构统一焚烧,但"统一焚烧"四个字让我心里一紧。母亲一辈子爱干净,连买菜的塑料袋都要洗干净当垃圾袋,要是知道自己挑的盒子最后进了焚化炉,大概会念叨"多浪费材料"。后来试着在网上搜"骨灰盒处理",跳出来的都是工业化的答案:粉碎、掩埋、回收,冷冰冰的术语像在处理一件普通垃圾。直到某天整理母亲的旧相册,翻到她五十岁在海边拍的照片,她站在礁石上举着一个贝壳,背后的浪花溅湿了她的袖口,照片背面有她用铅笔写的字:"万物来处,皆是归途"。
我开始琢磨这竹盒的"归途"。它不算大,长不过三十厘米,宽十五厘米,竹材本身就是会自然降解的材料。周末我带着它去了城郊的森林公园,找了片有松树的坡地。记得母亲说过她喜欢松针的味道,小时候带我爬山,她总捡一把松针回家当书签。我用小铲子挖了个半米深的坑,把盒子侧着放进去,盒盖没盖严,想着下雨的时候雨水能渗进去,让竹纤维慢慢融进土里。盖土前,我把她生前常戴的那枚银戒指放进盒子——那是父亲年轻时送她的,后来父亲走得早,她总说"等我走了,让这枚戒指替我陪着你",现在倒像是让戒指陪着盒子,在松树下等一场自然的轮回。

前几天再去森林公园,那片坡地长出了几丛嫩绿的蕨类,就在我埋盒子的位置旁边。风穿过松针的声音沙沙响,恍惚间像母亲在厨房切菜时哼的调子。原来处理一个盒子,从来不是丢弃,而是给它找一个和思念匹配的归宿。竹盒会在土里慢慢变成养分,就像母亲的爱,从具体的拥抱、唠叨,变成空气里的风、草叶上的露,用另一种方式留在我看得见的地方。后来我才知道,很多人撒海后会把盒子做成纪念摆件,或者交给专门的环保机构处理,最好的处理,是让装过思念的容器,回到孕育万物的自然里——就像她最终回到了大海,而这个竹盒,回到了土地的怀抱。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