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明前的周末,我带着一束白菊站在青岛栈桥的海边。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掠过脸颊,手里的花瓣被吹得微微颤动。三年前,就是在这里,我和弟弟把母亲的骨灰撒进了黄海。那天的风比今天更急,弟弟握着骨灰盒的手一直在抖,而我盯着翻涌的浪涛,突然觉得喉咙发紧——原来告别可以这样安静,连一声唢呐都没有。
母亲提出海葬是在她78岁那年。那天她刚做完体检,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晒太阳,突然说:“我走了以后,别买墓地,把骨灰撒海里吧。”我正削苹果的手顿了一下,苹果皮断成了几截。“妈,海边风大,以后想您了都没个地方去。”母亲笑了,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:“傻闺女,我跟着洋流走,你爸当年总说想去看太平洋,我替他去。你们想我了,就去海边坐坐,听听浪声,我不就陪着你们了?”那时我只觉得她在说胡话,直到两年后她住进ICU,弥留之际又抓着我的手重复这句话,我才知道她是认真的。
办理海葬手续比我想象中简单。殡葬服务人员递来一份表格,上面写着“骨灰撒海登记”,旁边附了一张海域图,标注着允许撒骨灰的区域。我盯着表格上“家属签字”那一栏,笔尖悬了很久都落不下去。弟弟在旁边轻轻说:“姐,妈说了,别搞那些排场。”我想起母亲一辈子节俭,买菜会为一毛钱和小贩讨价还价,却在我买房时偷偷塞给我一张存了十年的存折。她总说“活人别被死人的事拖累”,原来早就把身后事安排得明明白白。告别仪式在一艘小船上举行,没有花圈,没有哀乐,只有我们姐弟俩和两位殡葬人员。当骨灰混着花瓣落入海中,我以为自己会哭到崩溃,却发现眼泪流不出来——海面上的阳光碎成金箔,像母亲年轻时戴过的那对银耳环,突然就觉得,她好像真的变成了风,变成了浪,就在我们身边。
头一年清明,我和弟弟吵了一架。他说要去海边撒花,我说应该去母亲生前常去的公园。最后我们谁也没说服谁,各自在不同的地方坐了一下午。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,看着老人带着孩子放风筝,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也是这样,举着风筝跑,风筝线勒得她手指出红印也不松手。那时我才明白,母亲说的“陪着”不是指某个具体的地点,而是那些刻在记忆里的细节。第二年清明,我主动约弟弟去海边。我们带了母亲爱吃的海菜包子,坐在礁石上,看着海鸥掠过水面。弟弟突然说:“姐,上次我来海边,看到一个小孩捡贝壳,说贝壳里有大海的声音,我觉得妈就在贝壳里。”我笑着捶他一下,眼泪却掉了下来——原来想念可以不用对着墓碑说话,海风会把心事带给她。

现在的我,不再纠结“没地方祭拜”这件事。去年冬天我去厦门出差,特意去了鼓浪屿的海边。站在沙滩上,看着海浪一遍遍漫过脚背,突然想起母亲说的“跟着洋流走”。也许此刻她正随着黑潮暖流经过台湾海峡,正路过她年轻时一直想去的日月潭。上个月整理母亲遗物,在她的旧皮箱底层发现一本日记,最后一页写着:“希望孩子们知道,死亡不是终点,是换一种方式回家。”合上日记本,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在书桌上,我仿佛看到母亲坐在那里,手里拿着针线,笑着说:“你看,我没骗你吧。”
前几天邻居阿姨问我,海葬会不会让儿女觉得“没面子”。我想起母亲撒骨灰那天,小船摇摇晃晃地驶向深海,海面上有几只海鸥跟着飞。那一刻我突然懂了,真正的体面不是墓碑上刻着多光鲜的头衔,而是让爱以更自由的方式延续。如今每次去海边,我都会带一瓶海水回来,装在透明的玻璃瓶里,放在客厅的书架上。瓶身上映着阳光,像母亲的眼睛,总是亮晶晶地看着我。原来海葬从不是结束,而是让思念有了更辽阔的去处——





